敖月遁走时留下的乌云没有消散，反而在龙隐寺上方铺散开来。
如“黑云压城城欲摧”，又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么，您说我就是你们在寻找的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有没有可能搞错呢？”苏影理智地继续提出疑问。
何等冷静的好奇心。
“神兵众从诞生起就被赋予了杀戮的命格，不论是妖魔邪祟还是魑魅魍魉，但凡为祸人间的东西，都由神兵众执行处决，凡刀冷剑沾染太多的血腥都有邪化的可能，何况经过仙帝点化拥有了意识的神兵众，”无名将龙隐寺的历史竹筒倒豆子般娓娓道来，“杀孽过重，就容易堕格，所以人皇在神兵众器成之日就特意设立了安国祠作为神兵众的供奉之所，利用天下万民的祈祷和祝愿来洗化神兵众的杀伐之气，以赎杀孽，方能令其亘古长存。”
“再后来，人皇一脉衰败，神兵众的传说也在历史的洪流中渐渐失落，没有人再为他们祈祷祝愿，罪怨与诅咒在这里堆积，当年我在这片世外净土发现他们时，这里已经几乎沦为混沌与血的巢穴，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就近引入信徒众多的西域宗教“释迦”，并且把它推行于华夏大地上，广收信徒。利用人们信仰的力量，我才能将这里焕然一新，定名‘龙隐寺’，使这里重新作为人类世界的保卫团苏醒过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龙隐寺可以说是本沙弥一手经营至今。过去寻找神兵者真的是件劳神伤财的苦差，害得本沙弥自己天南地北地乱跑不说，还要四处托雇游方苦行的僧人，”无名一派悲壮地叹了口气，神色如同正在痛陈自己苦逼创业史的小老板“不过！现在的龙隐可是今非昔比了！就在一百年前！本沙弥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大金主的赏识！仙界设立在第九世界的天庭终于发现了龙隐寺的存在！承认了我们龙隐寺在仙界的编制！要说这大金主就是靠谱！现今我们龙隐寺借助天庭的扶持，不但一跃成为人界界防部门最高行政单位！寻找新进神兵者干员也拥有了更加先进的技术……”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某种超自然手段，龙隐寺可以随意出现在人间的任何地方，但只允许在适当的地方和时机、被允许的人观测到。”为了避免这个世外高人的形象向着腐烂社畜的深渊崩坏下去，我及时打断并插嘴道，“你能看到这座山，这座寺，就已经能够说明你就是最选中的人。”
“一开始，你说自己能看到一座会‘会消失的山’时，我就有些想说，我本想着不会这么巧，想不到世事无常，你竟真的与我相同，是被选中的神兵者。”
苏影忽然乜了我一眼。
“那么，作为被选中的神兵者，都需要我做些做些什么呢？或者说，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呢？”苏影不疾不徐地问着。
“代价？”无名摆手，用循循善诱的口吻继续说。“‘得神兵魂者，可身化神兵，以肉身化器身，以灵魂纳兵魂，遂远于生老病死，令己身不灭。’
“不灭？”苏影说。
“就是不死。”无名补充。
苏影异样的眼光向我投来。
“神兵者是命中注定的勇士，人间界的守卫者也是守望者，神兵者唯一的任务，就是作为神兵众的载体，作为也代替神兵众执行他们的天职，这是命运托付给你们的任务，你们都是天选之子，怎么会有代价这种充满人情世故和铜臭味的东西存在？你们……”
“简单来说，我们的存在就像是人间天秤上的砝码一般。”无名的口气和神色就像是某个邪教的狂热传教士和能把稻草说成黄金的电视推销员的融合体，我才不得不出言阻止……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维护他的形象呢？“天秤的那边是天下众多外族的不安定因素，而我们只需要在这边坐镇，就能够维持住人间的平衡，一旦有不稳定因素企图破坏这个平衡，就需要我们出手将其平定，这便是我们的使命。”
“非常贴切的补充说明，方天居士。”无名重新双手合十略作收敛。
贴切吗？这是一位高人曾对我说过的话，我只是照搬的别人的台词而已。
“您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指，如果成为了神兵者，我的家庭也好生活也好，如今的学业也好今后的工作也好，又该怎么办？”哈，理所当然的动摇和疑问。
“不会有什么变动，你还是你，你的生活依然还是你的生活。”无名不动声色地把焦点甩在了我身上，“感觉不具体的话，参考方天居士就可以了，他参加工作颇有些年头了，在我司也算得上是骨干成员，既然你们之前认识，他的生活你应该是有所了解的。”
苏影斜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么大排面的工作就被他混成这个熊样子？如果这种德行是工作需要的话我还是走掉吧？
我就这幅德行！就是破罐破摔！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行啦吧！
“正如方天居士所说，神兵众就是人界中异族的法律，你们的存在能够制约平衡，同样也能够制裁不平衡。”无名继续循循善诱地传授着，“数千年来，神兵众守护着中华大地，在人间仅存的异族中你们是家喻户晓的治安官，敢于挑战神兵众权威的家伙早已尽数销声匿迹，即使有个别极端分子作乱，人间的神兵众司的外编队伍也能够自行克服困难，基本不需要我司主力成员出手。”无名得意洋洋地补充，“神兵众从诞生起就是任何异族都不敢违越的雷池。
“所以在我们单位工作呢，基本就是一份闲差了，你的生活依然是你的生活，明天的太阳照样东升西落……”
“……那，那你们这里，岂不就是个形同虚设的空架子吗……？”苏影忽然插了一句。
“噗嗤。”我一瞬间没忍住，赶紧转过脸去。
老家伙最不爱听、最不能说出来的话被说出来了。
可不。
人界最高安保行政单位，拥有着上古人皇制造、仙帝亲自点化的神兵众作为核心干员，号称第九世界最高神基保卫力量，大名鼎鼎威名赫赫，因为威慑力过于强悍，导致天下已经和平了数千年……要知道，神兵众的诞生是为了应对蚩尤那种末日级别的侵略灾难。而对于号称镇护天下庇佑苍生数千年至今却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的神兵众来说，如今的局面和地位其实已经是一个相当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况了……
几近“可有可无”。
可有可无的、时间的余烬，锋芒犹存但已无立身之地的余烬。
之前无名所描述的那些让人听来感觉贼TMD流啤，够格拍出一部电影来的故事，以及那些血泪创业史也基本原形毕露了。
上古人皇呕心沥血创造了神兵众维护人间和平，结果被失去神格的子孙后代不争气败了祖宗留下的江山，政权危在旦夕的时候末代人皇想起了神兵众，想要神兵众帮忙出手平叛维护统治，却被神兵众以“贫道只平外寇不理内争”的理由拒绝，一气之下末代人皇下令熔毁神兵众，最后被劳动人民的队伍推翻亡了国。无家可归的兵魂们一合计不能整天浪荡在外得找个安身之地啊，就在人界随便找了个不易发现的角落陷入了漫长的沉睡，结果有天被一个惹怒了自己家主公被放逐出来的妖族小龙所发现，出于好心神兵们收留了小龙，顺便让它帮忙给打扫个卫生什么的。天长日久大家相处得还不错，个别闲不住的兵魂就随口给小龙讲了些个神兵众的历史啦使命啦啥的，结果小龙听了就热血沸腾的开始坐不住了，天南地北地张罗着给神兵众找合适的肉身，说是想要光复神兵众的荣耀使神兵众重现于世什么的，反正兵魂们大多时间都在睡觉，也就由着它折腾。后来不知怎的和仙界在人界的大使馆攀上了关系，还搞了不少合作项目，仙界也乐于在人界多一个安全保障部门，就一直这么维持到了今天……
并非我的妄想或者丑化，由那位高人相授，这确实是千真万确的史实……
并非什么战功赫赫居功至伟的秩序之光、钢铁团队、斩妖除魔的正义联盟。
只是个懒散无序的睡觉俱乐部、长眠同好会以及流浪汉集团……
没有不敬，以上三个名词作形容词确实只是转载那位高人所述，而且包括那些不堪入目的历史事实在内，我都有转载授权。
对了，还有一个，叫什么“上古养老院”，据说这个词已经被神兵众成员们津津乐道了几千年，丝毫没有觉得这个自己发明出来嘲笑自己的词有什么不妥。
几千年的老咸鱼啊……
上古咸鱼！！！
……只能说……不愧是苏影啊。
果然目力如炬一语中的。
“不、不可能……怎、怎么会啊……”无名面部有些扭曲，一边沮丧到极点一边又努力用脸微笑的动作让这个人的表情快要裂开了，“天庭每年都会给我们拨出很多经费来维持经营……”
……那就别表现得跟个被董事会拆穿了骗钱的小把戏的项目负责人一样喔。
这么急于表现心虚吗。
嘛，也就只有这种地方这家伙才像个孩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上古时代，异族乱世，天下如处薄冰之上、置沸汤之中，异寇所过之处皆是作血河赤土，断壁残垣。之后，蒙人皇炼身、仙帝锻魂之钧恩，十八神兵众得以问世。第九世界天神族末代后裔寄此为最后的希望，凝聚毕生神力精血，最后也为此陨落。这一切的代价和牺牲，都是为了防止异寇再次祸乱人界，避免第九世界的覆灭。所幸，历史的车轮没有重蹈覆辙，这是这颗星球的幸运，更是全人类不幸中之大幸。”
……喂喂喂，问题就这么轻易上升到人类生死存亡的高度了吗。
好沉重！
“作为人类的一员，拥有一个能够被神兵众的大人们所承认的身躯不仅仅天赐的荣耀，更是肩负了人界最后神基防线的重责。尘封的利刃不见天日，因为它的出鞘是为了最可怕的妖魔而准备的，唯有它的尘封才能代表和平的存在。”
“每一个胸怀大志，有抱负有梦想的年轻人，都应该对这个组织心怀敬意，并以成为其中一员为义务和荣誉。”
……开始谈梦想了，这个人。
把一个活成精、早年就把自己的青春扔进社畜焚化炉、唯利是图了一辈子的老企业家（伪）逼到谈梦想，也是各种方面来讲都了不起的厉害喔。
还有那边那个老家伙，如果要讲这样宏伟的台词的话，起码要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和坚不可摧的气场吧？快把你这从刚才开始都没换过的惊慌失措拿掉啊。
“总之。”苏影这位被求贤若渴的天选之人终于要表态了，“贵公司急需人才这一点我明白了……”
“想让我加入，并非不可。毕竟我和这里可以谈得上缘分深厚了，从十岁开始。”苏影叹了口气
“那么那么！”无名忽然提起神来，“有什么条件呢？”
“回答我的问题，算是我对于贵公司的实力考察，如果能够通过，我可以宣誓成为贵公司的一员。”
“Sure! that's easy!”无名打了个响指。“但凡我知道的，you have my word。”
方丈就这轻佻德行。此寺前途堪忧。
“请问，贵公司十八神兵众目前的在职人数？”
“十三位。如果你能同意，就是十四位。”无名说，“毕竟这种事情吧，都是看缘分，有的大人几百年都找不到合适的肉身，有的肉身拥有资质却死活就是找不到这里，各有难处。”
“这些神兵者如今都生活得怎么样？”
“嘛，该说和平相处好呢还是庸庸碌碌呢……目前来讲，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有人做天南地北的大买卖开大公司，有人在街头咖啡馆磨咖啡洗茶杯，都活出自己的风格了吧算是。”
“他们之间都维持着怎样的关系？”
“就像大海中的任意两条沙丁鱼，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圈子，生活在自己的海域。不论他们想不想互相接触、会不会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我都无法干预，一切都是缘分。”
“那么，这些人中，有多少好人，又有多少坏人呢？”
“这就涉及到个人认知的问题……很多坏人会活的规规矩矩，也有很多好人会被世人当成坏蛋……说到底，好和坏的界线原本就非常模糊……”
哲学话题？
苏影严肃地看着老家伙。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无名叹气，“我承认我不是很喜欢对新进干员讨论这些问题……”
好和坏。邪恶与正义。一个一旦深入探讨就能够轻易从理论方面威胁到一个机构甚至一个体制本源的话题。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借助人性来表达和解释的议题。
“我司之所以没有具体的规章制度或者行文法案，是因为继承者的资质和资格是直接由神兵众裁定的。神兵魂能够在人界中选中合适的肉身作为继承者，这就是你们能够来到这里的原因。
“同时，肉身是否够格担任继承者，也是由兵魂大人们直接考察的项目。神兵众是人界守护者是绝对正义的化身，一旦继承者出现恶化崩坏的迹象——比如滥用神力、为非作歹祸乱苍生，就会招致大人们的厌恶，从而失去神兵者的资格回到凡人之身。不合格者被淘汰时，就需要新任的肉身来担任继承者，再开始新一轮的寄宿。”
“所以，我是因为上一任的失格才能站在这里？”
“没错。”无名点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
“上一任的，十八神兵众第六，青龙偃月刀……？”苏影深呼吸道，“上一任，上一任的青龙偃月刀……是因为什么而失格的？杀人？盗窃？”
“……意外死亡。”无名略作迟疑说。“就是因为话题会发展成这样我才……”
“你说过神兵者是不死的。”苏影立刻追问。
“神兵众是人皇的遗作，属于神级单位，人类毕竟依存于肉体，就算成为神兵者得到了不死的力量，这种不死也并非绝对……”
靠。完蛋了。
话谈到这里。我就完蛋了。我赶紧转身走开。
“那么，神兵者要怎样，才能真正地得到死亡呢？”苏影忽然插话，快得像是抽刀断水。
“哈……这种话题还是别谈的好吧，毕竟找到一个够格的继承人可是很麻烦的，单位里总有想死的员工对我司来说可不怎么好玩……”
“如果不能回答，我的考察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
“唔……好吧我说就是了……”无名为难地说，“只有……神兵者，才能杀死神兵者，拥有神力的人，只有用神力才能杀死。”
该死的。
“真是的……最近喜欢问这些消极的问题的年轻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我靠，神补刀。我只能寄期望于苏影领悟不到我所想的那一层。
苏影立刻察觉到无名的话头不对：“这个问题还有其他人问过？”
“喏，”我可以想象到无名在我背后向我抬了抬下巴，“就他。”
“方天居士第一次来到这里接受神兵众传承临走时，他问我了这个问题，我还在纳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危险的想法……”
我只好停止开溜，回过头来尴尬地解释……可我连怎么张口都不知道，我只能低着头看鞋尖。
“从刚才你莫名其妙地发怒时我就觉得不对……你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时却急于带我离开……从一开始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里？”
“……”
“只是因为我有和你一样的命运？”
“……”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回事。”苏影的声音。“你一直都想结束自己的永生。”
“……”
“从一开始，你就不惜让我背负杀人犯的罪责，想要把我当你自杀的工具”
“……”一个个尖锐到我无法解释的问题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一寸一寸钉入我的胸膛。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冲到我面前。
“啪！！！”一个凌厉的耳光带着她体重惯性的重量结实地落在我腮边。好一记飞身盖掌。
“你这个骗子。”
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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